岳父退休了

岳父退休了

本文转自:文汇报

       丁惠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1.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岳父由一名学徒工成为师父,最高职位是基层供电所站长,一直干到退休。在我眼里,他在岗42年,能守得住又甘于平凡,像架高压线的电线杆扎根在华东地区的乡土上,相当不简单了。为千家万户送去光明,这是电力人特有的自豪和幸福感。岳父带着这份满足退休了,每天乐呵呵地看书读报、喝茶聊天,还下田种地、打磨菜园,真正品咂到与以往迥然不同的过日子的滋味——终于,有一些事情,他可以放开去想,去做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退休第一年,他迫切地想做一件事,去探望他的姐姐及一家人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他要和岳母从上海远赴新疆奎屯郊外的兵团探亲,这让我非常惊讶:老两口找得到地方吗?已经是深秋了,新疆可是盛雪覆盖,身体能扛住零下几十摄氏度的低气温?担心归担心,我也知道,如果劝他下一年春天再前往,肯定劝不住的——终于从岗位上退了下来,有了闲暇时间就想尽快填补几十年骨肉相连的姐弟情,这种急迫,我能够理解。再搬出距离远、冰雪天、安全问题等说辞,不合适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他的姐姐随夫在新疆结婚后,娘家人谁都没有去过,连三个外甥、外甥女有了下一代,相互之间还不相识呢。平常都靠写信传递家长里短,可岁月里漫漫滋长的思念,哪里是几页信笺就能容纳和释怀的?!于是,儿女们开始帮忙打点行李和礼物。他们到照相馆拍照,要把最美的照片交给他带到新疆去。准备太多的礼物,行李箱装不下,他挑挑拣拣,精选一番,还是觉得拿不动。岳母说,东西到哪都能买,备个大红包吧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岳母的这个提议被一致通过,毕竟那是一条八千多里的长路,聚一次不容易,大人、小孩的红包都要给。家里人觉得上海、新疆两地路途迢迢,但在岳父的心里不算啥,他说以前上班时巡回检查供电设备设施,三两年就走下来了——要我说,他既不是走,也不是跑,一动念就在飞了,要追上数十年的亲情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岳父老两口去时乘飞机直达乌鲁木齐,想早一刻见到亲人。返程乘火车,不用赶时间,可省下一笔钱。只是没有想到长时间坐火车,双足肿得一落地直叫疼,这是后话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,奎屯郊区他的姐姐一家生活仍过得清贫,待那儿的半个月,不是吃白菜炖粉条,就是啃大萝卜。姐姐告诉弟弟,要去买几样好吃的荤菜,可直到离开的那一天,都没吃上。到处是沙地旷野,没见过鸟飞,连野狗的吠声都没有,上个厕所就到外面沙窝子里解决。他在火车上一路回想姐姐一家人,时不时地眼眶便湿润了,真是见一面难,别离更难。后来姐姐的生活条件、居住环境等逐步得到了改善,但姐弟俩没有等到见上第二面,他的姐姐、姐夫就相继作古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.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其实,岳父也是一路艰难走过来的,工作之余种田加上搞些副业,才撑住一个家。这一点我听闻最多,印象特别深。他们是一工一农家庭,岳母有几亩责任田。之前在单位上班,他休息日回到家便往田地里跑,有什么活就帮一把。他经常提起岳母日常农活干得多,他省下的劳力必须偿还,让岳母不用多插手,清闲点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仔细一想,岳父从来没有省力过,他不惜力气是出了名的。乡土上过日子,想过得踏实——换句话说,要稍微变得安稳、富足一些,多半是凭借自己的力气和机遇。我断断续续触摸到他的想法,比如他常念叨家里养育一大群孩子,要活命,就要有一个父亲的担当;单位上的事,一件件妥善地落实,是工作职责,两者的核心无疑就是责任,人生讲究的是不回避,诸事处置妥当嘛。他抽空干农活,就像做工作一样,绝非应付对待。他说过一句话,庄稼是糊弄不得的,你一旦马虎了事,秧苗难茁壮,谷瘪稗子多。然而,种田这种营生免不了是靠老天爷吃饭,收成一年一个样,谁都不能打包票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为了保家底,岳父发动全家搞副业。养过几年兔子,那不是给孩子们玩耍的,而是挣钱填补生活上一些应急开销。田里收下的玉米,留下口粮,另外藏一点喂兔,耐饥又催肥。还要喂嫩草,这个不花钱,寻河沟畔、田埂、岸坡、荒原等什边地,割一篮子一篮子野草,青青的,兔子最爱。即便是冬天,野草枯了,赶在霜冻前夕,收下自留地的大白菜,一棵棵吊在兔棚角落里,备足了一冬的青饲料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兔毛长长了,念想着该卖掉时,收兔毛的浙江人就来了。最多时有近百只兔子,兔毛块把钱一斤,一圈毛剪下来,多少能赚点钱。过年时,女儿们挑了一春一秋的野草,给添几件鲜艳的新衣裳,犒劳她们小小年纪的付出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当时乡间不少农户种麻菇,拿到集镇去卖。种植麻菇要有一定的温度,在室内先搭架子,铺上篱笆,再垫一层泥土。篱笆是用芦苇编制的,岳父看准市场有需求,就带领家人去岛屿北滩割野生芦苇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芦苇长在滩涂上,远看是一片风景,但要用镰刀割倒它,对十四五岁的孩子来说,不单是劳累,还有芦尖会刺破雨鞋,扎得脚板或小腿皮破血流,手臂也是容易受伤的部位。从收割、打捆,肩膀扛过几百米滩涂、丝藻地运到堤岸,再运至宅上——这还仅仅干了一半,还得去叶、去梢,挑拣硬直的芦苇秆,用江草绳将一枝枝苇秆连接编制成一张一米五宽三米长的篱笆。然后卷成圈,拴牢,做成了一批,就拉到集镇档口卖掉。虽然售价低廉,但野芦苇不花钱,不算人工费、运费,卖多卖少总算赚下一份活钱。只是,想想这一番辛苦和伤痛,怎么就及不上人家种植麻菇赚钱?后来,岳父干脆腾出老宅地小房子,自己种了几年麻菇,孩子们读书的书包算是保住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3.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岳父临近退休时,就剩小女儿没有结婚,其余都建立了小家庭。那几亩田被流转给村里的种田大户集中经营,收取一份租金换粮食。岳父爱田园——曾经的田地,沟沟坎坎弄得干净,不留一棵与庄稼争肥力的野草,见土墩便用铁耙耙平。土地流转了,有一段日子他很不适应,三天两头去田地里转一圈,见有棵树歪了,扶一扶正,硬泥块落在小路上,踩碎了捧起归拢到田里……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岳父退休之后,老宅的房子动迁,分到了小区房子。按理说离集镇近,购物、出行方便,房子装修也够舒服,但他不太喜欢住小区。家人说新房子要有人住,烧烧饭才有烟火气。他因此才偶尔去住一两天,一年里也就五六趟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他住的地方在老宅子西边,靠近窑厂车站,介于南北两大集镇中间,原是一个单位的几间老房子,他修修补补就住下了。在屋檐下一人高的墙壁处,他钉了一只上面开口的大木箱子,安一把铜锁,写上号码,就成了书报箱。投递员笑说,这只报箱像他们邮局门口安置的专用邮筒了。岳父说,大一点好,小区门楼下一排铅皮书报箱,一只只手掌大,放个水费、电费单子差不多。我暗忖这肯定是岳父不爱住小区的原因之一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上班的时候,有单位订报刊,岳父早养成了阅读的习惯。他曾经抽过烟,不知怎么就戒掉了。退休回到家里,自己每年都订报,还有一些健康养生类杂志。他逐年轮换着订日报,这样每天看得到报纸,同时订几份周报。他一比较,总觉得书报费一点儿不贵,一期报刊上那么多文字,抵不上抽烟人手中一支好烟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岳父的居住地挨着一条小河一条马路,西山墙有一片荒地。在我看来,这是他看中这里的首要原因,他要开垦荒地,回归田园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他将草除尽,划分出一块块小田,紧贴马路一边拉上绿色金属丝网,种上了果蔬——青菜、芋艿、番茄、茄子、丝瓜、扁豆、豇豆、辣椒、菠菜、大白菜……他还想方设法自己留种子,说是保持蔬菜植物基因的纯粹。部分缺失的种子,就找镇上摆摊的老农购买。每一样种子,他都写着标签,何时下土落种、怎样培植等注意事项。那些知识是从报纸上看来的,具有很强的针对性和科学性。同时,他还饲养鸡、鸭、鹅,有一年养了两只鸵鸟生蛋,还真的下蛋呢。他给我留了几只鸵鸟蛋,比鹅蛋大,吃起来另有一番滋味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岳父老两口哪里吃得完这么多菜,它们是为了子女上门时一起用餐做的准备——岳父早已当了太公,我们是四代同堂的大家庭。逢节假日聚在一起,要开三桌。有一副两眼土灶、一副液化气灶、一副炮台灶,三处同时开伙仓。特别是过年,岳父家的大食堂从年初一吃到年初五,土灶烟火交汇着欢声笑语,也是岁月变迁里幸福的回响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24年3月20日夜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24年3月27日改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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